2000年的冬天,我马上要结束在香格里拉的执勤任务返回昆明。任务即将结束,人也就变得非常散漫,终日精力旺盛到无处发泄,并无一刻宁时。
那是在前往香格里拉机场的路上,当时主路在维修,我们走烈士陵园到白塔的那条路。路修在高坡上,下面是草甸和水塘。车子悄然停在路边,大家很小心地摇下车窗,在一个洗澡盆大小的池塘里有三只大鸟,我能分辨出其中一只灰色的是大雁,边上是两只不知其名、绿色脖颈的鸭子。那天很晴,太阳直射,无风,车上放了三支小口径步枪。从停车处到水塘的直线距离只有50米不到,他们低声说:“一枪怎么都能打到一只!”
于是,最精准的一杆枪放在了我的手里,它还配有瞄准镜。我是天生的优秀射手,没有人教我应该如何呼吸,也没有人教我应该如何击发,当我抱着步枪瞄准,人和枪一起上下起伏,如同躺在水面上,我根本看不清楚100米外的靶心,但是我知道应该在身体落下的某一瞬间扣动扳机。
我极为缓慢地伸出手指,轻柔地牵缠在扳机上。一切都很清晰,我看到日光洒落在池塘上,反射出一片破碎的白色。三只鸟在水边寒暄嬉戏,不时张开翅膀撩起水花,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欢快的鸣叫声。我可以击杀那只大雁,南下过冬的大雁肥美,可以和虫草炖满一大砂锅。我也可以击杀两只绿颈鸭子,等吃过之后,我就会记得这种动物。我甚至在想,是否存在某个角度,某个瞬间,可以同时击杀它们中的两只?我要做个精准的谋杀犯,我要一枪打中两只,抑或我要一枪打中三只,我心情不高不低,我对一切都无所谓。
日光继续洒下来,水花不断溅起,地面附近甚至因此有了雾蒙蒙的一片气团。我极为真切地看见了鸭子颈部上的羽毛,在阳光的直射下反射出耀眼的绿光。光芒顺着优美的颈部曲线上下移动,就像是日脚在羽毛上舞蹈。它们在用喙彼此整理羽毛,就像是乘坐了很久火车的春节旅客,在小站停靠时冲下月台,在水龙头前清洗自己,用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擦拭面孔。这时,我所期待的一刻终于出现了,两只绿颈鸭子把长颈交叠在一起,彼此摩擦。一粒子弹,穿过那唯一的一点,奇迹就此诞生。
可是我并没有扣动扳机,太阳晒在它们身上,也晒在我的身上,让人感觉到同样的温暖。我听到风声,我的耳朵感到风从雪山吹来,冻得生疼。在我和它们之间,有一条看不见的子弹轨迹,把我们以及这一刻,包括那些溅起的水珠,耀眼的绿光,全都联系在了一起。我喜欢这一刻,我愿意在这一刻里无限长久地待下去,可以让太阳就那么一直晒着,让风一直那么吹着,让吉普车一直那么停着,让我的兄弟们一直那么等着。一切有所谓,一切很有所谓。
他们在一边小声催促我,告诉我说只要经过的大车一次鸣笛,所有的鸟都会飞走。他们说已经看到大车开过来了,他们说路很窄,一定会鸣笛的……我一枪命中水塘的中央,溅起一团漂亮的水花。似乎过了一千年那么久,枪声才终于降落到地上,三只鸟振翅飞去,我的身边一团咒骂叹息。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,换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,在这样的地方,用这样的枪械,闭着眼睛也能撂倒一只。然而,命运竟然如此弄人,子弹竟然会打在了那么小的一块地方,穿过了所有挥舞着的翅膀,交叉的脖颈,打在了水面上。他们嘲笑我,重新发动吉普车,为我点上一根香烟,不断拍我的后脑勺和后背,开着我的玩笑。
我也笑得很开心,因为我知道,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准的一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