繁盛(李娟)
故事名称:繁盛(李娟)
更新时间:2023-03-10
故事内容:
小艾读散文,和孩子一起聆听散文,获取文学素养。或产生共呜,享受生活,热爱生活,创造美好。
人处于困苦之中,翅不自觉会陷入悲观,但也有人能在困苦之上生长出繁盛的生命力,用生命的光拂去生活的黑暗。阅读作家李娟的文字,就能感受到这样一种力量,请听她的散文《繁盛》
100多年前,最早决定定居此处的那些农人一定在无路可走了。他们一路向北,在茫茫沙漠中没日没夜的跋涉,走到高处,突然看到前方陷落大地的绿色河谷,顿时倒下,俯地大哭。他们随身带着种子,那是漫长的流浪中唯一不曾放弃的食物。他们以羊肠灌水成简陋的水平仪,勘测地势,开渠垦荒。在第一个春天的灌溉期,他们日夜守在渠边,每当水流不畅,就用铁锨把堵在渠口的鱼群铲开。那时鱼还不知河流已经被打开缺口,更不知何为农田。他们肥大笨拙,无忧无虑,他们争先恐后涌入水渠。 然后纷纷搁浅在秧苗出生的土地上。秧苗单薄,天地寂静,阳光下枯萎的鱼尸银光闪闪,像是这片大地上。 唯一的繁盛。 冬天,河面冰封,人们凿开冰窟,将长长的红绳垂放水中。 虽然无饵无钩,仍很快有鱼咬着绳子被拖出水面。 至于长有细碎锋利的牙齿。 即使已被捉在手,仍紧咬红绳不肯松口。 他们愤怒却迷惑。 世界改变了。 春天,鱼群逆流产卵,鱼苗蓬勃,河流拐弯的浅水处如堆满珠宝般璀璨闪烁。 若在此处取水,一桶水里有半桶都是细碎小鱼。 人们大量捞捕小鱼,晾干喂养牲畜。 牲畜吃的浑身鱼腥气。 冬天牲畜被宰杀,炖熟后肉汤都是腥的。 世界改变了。 鱼越来越少,人越来越多。 耕地不断扩张,沿河两岸上下蔓延。 才开始,他们如吸吮乳汁般吸吮河流,到后来如吸吮鲜血般吸吮河流。 再后来,河流被截断,强行引往荒野深处。 在那里,新开垦的土地一望无垠。 无论在种子播下之后,还是农作物丰收之时,这片土地看上去总是空旷而荒凉。 而失去水源的下游湖泊迅速萎缩,短短几年便由淡水湖变成咸水湖。 从此再也没有鱼了。 又过去了很多很多年,我们才来到这里。 我们面对的又是一片逾万亩的新垦土地,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。 路也是新的。 荒野中两行轮胎印。 水渠也是新的。 水泥坚硬,渠边寸草不生。 仿佛一切刚刚开始。 只有那条河,旧了,老了,远在数公里之外。 河床开阔,水流宅前。 于几经周折后又回来了。 彼此间一条远离,一条深深隐蔽水底阴影处。 其实,这块土地并不适合种植向日葵。 他过于贫瘠,向日葵又太损地利。 但是,与其他寥寥几种能存活此处的作物相比,向日葵的收益最大。 如此看来,我们和100年前第一个来此处开荒定居的人没什么不同,除了掠夺,什么也顾不上了。 我妈已经种了三年葵花,各种天灾,各种意外,三年都没赚到什么钱。 但第四年,他仍坚持播下种子。 记得第一年,我们全家上阵。 93岁高龄的外婆也被他带到地头。 出发头一晚,无星无月,我们连夜处理种子。 我妈和我叔叔两人用铁锨不停翻动种子,使之均匀沾染红色的农药。 我在旁边帮忙打手电筒。 整夜默默无语。 整夜紧张又漫长。 手电光芒静止不动,笼罩着黑暗中上下翻飞的红色颗粒。 他们隔天就要被深埋大地。 这种子的红色军团在地底庄严列队,横平竖直。 那时我妈和我叔叔是点兵的大王,检阅的首长,又如守护神。 池仙站在地头。 而熬过漫漫长冬的荒野鼠类,在地底深处遇到这些红色种子,它们绕其左右,饥饿而畏惧。 后来,这饥饿与畏惧渗入红色之中。 此时此刻,我妈和我叔叔的紧张与忧虑也渗入红色之中。 外婆不愿离家,他在屋里咒骂,却无可奈何。 他年迈衰弱,已无法离开我们独自生存。 他的痛苦与愤怒也渗入这红色。 同时渗入的,还有我的悲哀与疲惫。 我一动不动举着手电。 手电光芒在无边黑暗中撑开一道小小缝隙。 荒野中,远远近近的流浪之物都向这道光芒靠拢。 100年前的农人也来了。 哪怕已经死去了100年,他们仍随身带着种子。 他们也渴望着红色。 所有消失的鱼也从黑暗中现身,一尾接一尾沉默游入红色之中。 我仿佛看到葵花盛放,满目金光中充满了红色,黑暗般坚定不移的红色。 仿佛端着满满一碗水,站在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一根丝线上。 我手持手电,一动也不敢动,仿佛眼下这团光芒是世间最最脆弱的容器。 我只根据地头帮了几天忙,刚播完种子就离开了。 听说第一年非常不顺。 先是缺水。 平时种植户之间都客客气气,还能做到互利互助。 可一到灌溉时节,蒸水蒸得快,要操起铁锨拼命。 轮到我家用水时,常常已是半夜。我妈整夜不敢睡觉,不时出门查看,提防水被下游劫走。 后来干脆在水渠的闸门边铺了被褥,露天过夜。 尽管如此,我家承包的200亩地还是给旱死了几十亩。 接下来又病虫害不断,那片万亩葵花地无一幸免,田间地头堆满花花绿绿的农药瓶。 我妈日夜忧心,她面对的不但是财产的损失,更是生命的消逝。 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生命,在亲眼看着他们一点点枯萎,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。 直到八月,熬过病害和干旱的最后,二十来亩葵花顺利开完花,他才稍稍松口气。 而那时,这片万亩土地上的几十家种植户几乎全都放弃,撤得只剩两三家。 冬天回家,我问我妈赔了多少钱。 他说,幸亏咱家穷,种的少,也赔得少。 后来打下来的那点葵花,好歹留够了种子,明年老子接着种,老子就不信,哪能年年都这么倒霉。 外婆倒是很高兴。 他说。 花开的时候真好看,金光光亮堂堂。 娟啊,你没看到真是可惜。 赛虎不语,以为外婆狡辩,什么都无所谓。 整个冬天。 阿克哈拉洁白而安静。 我心里惦记着红色与金色,独自出门,向河谷走去。 大雪铺满河面,鸭群迎面飞起。 牛群列队通过狭窄的雪中小路。 去向河面冒着白气的冰窟饮水。 我随之而去。 突然又想起了鱼的事。 我站在冰窟旁,探头张望。 漆黑的水面幽幽颤动。 抬起头来,又下雪了。 我看到100年前那个人冒雪而来。 我渴望如母亲一般安慰她,又渴望如女儿一样扑上去哭泣。